开过三次坛,每一次他只取一爵,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,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,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。
所取这三爵,嬴华未尝一滴。
这一次,嬴华不仅要喝,且还求请范厨舀一壶,是真正豁去了。作为一个资酒鬼,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。再大的坛,也是舀不来几壶的。
张仪明白,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。莫说是一壶,纵使一坛,他也醉不了。
这壶酒,是为献给另一个人,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。
果然。
夜了。
祭坛设起来了。
佳肴端上来了。
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。
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,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,另一个是他的义女、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、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,秋果。
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的大瓷碗里,供在两个牌位面。
香火缭绕中,张仪、嬴华二目微闭,倾听天香泪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。天香说,她接到的诏命是,苏秦不死,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;天香说,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,除秋果之外,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;天香说,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,见就要跑到雪门外了,见雪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;天香说,她叫秋果躲开,掷飞刃,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,反倒推开苏秦,挡住她的那柄利刃;天香说,苏秦是可以逃走的,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,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,她不过是一死而已;天香说,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,跪在秋果跟前,抱起秋果,给她个背,对她说,你是天香吧,请动手吧;天香说,她秋果的刀,一度只想刺自己的,可……就在最后的瞬间,她想到了金雕,想到了黑雕台,想到了秦国,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,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……
天香说不去了。
天香也说完了,哽咽不止。
嬴华拿起两只火把,一只递给张仪,一只自己拿着。
两只火把同时伸酒碗。
两只酒碗燃烧起来,发蓝白绿黄橙五杂糅的光。
这是一壶告生命与灵魂、相杀与相生的酒,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、不服与恩的酒坛。
整个祭坛,整个院,不,是整个咸城,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,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香里。
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,范厨回到自家院里,掩上房门,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,缓缓跪,哭了个酣畅。
这一夜,张仪没有回家,只在嬴华家里叙话。
天微明,中大朝,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,穿整齐,与嬴华同去上朝。
先王时,秦为隔日小朝,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。小朝参与者为朝中分臣,何人参与、解决何事等由值事臣事先通知,大朝则为居住于咸的中大夫以上官员,足有两百多,若是全勤,就能列满整个殿。
武王不喜上朝,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,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。这样一改,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,就变成两个了,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,另一个多在月底。
但凡大朝,若无要事或重病,朝臣不敢不来。
这日大朝,朝堂上黑压压地,能来的全都来了。
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,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。由于破韩再添军功,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,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,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,乌获则被委派商地,接替了告老的魏章。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、商城两重地,朝臣们无不着一把汗。好在楚人对苏秦、张仪的战后置相当满意,边境也还安定。
“诸卿,诸大夫,”武王目光威严,逐一扫过众臣,“今日大朝,何人有奏?”
众臣面面相觑,良久,没有人奏报。
在秦国,通常上朝,大朝理小事,小朝理大事。在大朝,凡上朝臣皆有奏事的资格,因而君王要置的多是基层的事务。实况是,事务多在日常程中走过了,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,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图志之类的训话,或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,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。
武王候等一时,见众臣皆无声音,遂清清嗓,刚要开训,张仪跨步列,走到武王前面,拱手:“臣有奏!”
“张相国,你奏何事?”武王看过来,目光不悦。
“臣奏请三事,”张仪缓缓说,“一,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,因材施用,文武并举,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,不因偏而成患难;二,臣奏请我王谨慎置国事务,尊重礼仪,行事光明磊落,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,酿成大祸;三,臣奏请我王……”
“张仪!”武王一拳震案,截住他的话,“你且说说,什么叫作文武并举?什么叫作因材施用?什么叫作偏而成患难?”
武王力大,几案结实,在场臣吃此一震一吼,无不惊骇。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,迟迟坐不起来。
“回禀大王,”张仪侃侃说,“任鄙、乌获二人,皆为一介武夫,可先锋将军,冲锋陷阵,不可主政一方,尤其是汉中、商城两大军事重地!”
“二呢?”武王声如雷鸣,如猪肝了,“寡人何没守礼仪了?寡人何没有光明磊落了?”
“臣闻,六国共相、天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门外,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,已经查实,所有尸,皆有秦人标识。事务以此方式置,古今未之闻也!”
“你——”武王的手指打颤了,“住!”
“大王,”张仪面无惧,稳稳站立,“臣还没有奏完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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