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宁府,而是去了一趟酒铺。
铺子没关门,只是没有客人。
先前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和蒋去两个长工少年,已经与金丹境剑修崔嵬一样,秘密去往倒悬山,要跟随崔东山一起去那东宝瓶洲。
如今在酒铺帮忙的三人,少年名叫丘垅,少女叫刘娥,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桃板,都是叠嶂挑选出来的店伙计,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。
其中桃板与那同龄人冯康乐还不太一样,小小年纪就开始攒钱准备娶媳妇的冯康乐,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,更会察言观色,见风使舵,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,一根筋。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丘垅和刘娥,见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二掌柜,依旧紧张失措,站起身,好像坐在酒桌边就是偷懒,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两下,道:“客人都没有,你们随意些。”
只有桃板一个人趴在别处酒桌的长凳上发呆,怔怔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。
陈平安坐在那张酒桌边上,笑问道:“怎么,抢小媳妇抢不过冯康乐,不开心?”
桃板闷闷不乐道:“二掌柜,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剑仙坯子啊。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,只好拍了拍桌子,吩咐道:“去给我拎壶酒来,老规矩。”
桃板不乐意起身,喊道:“刘娥姐姐,去给二掌柜拿壶酒,别忘了收钱。”
陈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钱,递给刘娥,说酱菜和阳春面就不用了,只喝酒。很快,少女就拿来一壶酒和一只白碗,轻轻放在桌上。
陈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,抿了一口。
桃板坐起身,趴在酒桌上,有些百无聊赖,手指敲着桌面,说道:“二掌柜,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酒啊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
桃板说道:“我也没想好。”
陈平安喝着酒,不再说什么。
桃板没话找话道:“二掌柜,你知不知道,其实好多人背地里说你坏话,很多话,光是听着就挺气人的。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人,都替你打抱不平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知道啊。你给说道说道?”
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,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。
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,也不生气,便气呼呼道:“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,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在听。”
东风吹起杨柳絮,东风吹落杨柳絮。
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,起起落落,在意什么。
只是这样的道理,太没劲,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。
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,佯怒道:“这帮王八蛋,太气人了。”
孩子跃跃欲试道:“咱们做点啥?”
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,斜眼道:“你是帮我干架还是帮我望风啊?”
桃板叹了口气,重新趴在桌上,道:“客人多的时候,我嫌累,没了客人,又嫌闷,咋个回事嘛。”
陈平安打趣道:“就是就是,咋个回事嘛。”
桃板一瞪眼,道:“你这人真没劲,说书先生也不当了,铺子这边也不爱管,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。”
陈平安挥手道:“我花钱买了酒,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,送你了。”
桃板笑得合不拢嘴。
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,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,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。
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。
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。
爱惜羽毛的读书人最重名声,所以最怕晚节不保。
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阴毒手段,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,小镇同乡人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。
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,那条空荡荡的街道。
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人、那些话,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奇怪,甚至可以说,早就猜到了,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:世间人事无意外。
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,想要生气都很难了。
与那失望,更是半点不沾边。
肯定有人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、玉笏街,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,谄媚讨好却无结果,便开始偷偷记恨起陈三秋来,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,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了。
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,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,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,憎恶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。
还肯定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人,后来随着晏琢境界越来越高,他们从俯视,轻蔑,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琢,而晏琢又与宁府、与陈平安皆相熟,这拨人便要心里不痛快,抓心挠肝。
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,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,一开始没多想,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,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,久而久之,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,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,换了别处酒楼,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,十分快意,附和之人愈多,饮酒滋味愈好。
这些人,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,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,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,所以与同道中人,编排起那座酒铺,越发起劲。
那座酒铺越热闹,生意越好,在别处喝酒说那阴阳怪气言语的人,环顾四周,哪怕身边没几个人,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,甚至会觉得众人皆醉,自己这般才是清醒,三三两两,抱团取暖,更成知己,倒也真心。
佛经上说,一雨所润,而诸草木各有差别。
与那老话所说的“一样米养百样人”,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。
否定任何一个人,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,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,或是诸子百家圣贤,世上任何一个人,只要旁人想要挑刺,就可以轻易否定,在我心头打杀他人。
谁都能做到的事情,可以做,不然离群。不可以只做,否则庸碌,最终吃亏是自己。
而真心认可一个人,就会很难。
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,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,反而是得了闲暇,只要有那机会,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,看那人心江湖。
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,碗中酒水已经喝完,又倒了一碗。
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,陈平安笑道:“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”
桃板不理睬。
陈平安喝着酒,有些想念家乡。
年幼时,小镇上,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,结果被说成是小偷。
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嬉戏打闹,有人被蛇咬了,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、偷学、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,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。
在那之后,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,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,骂得最凶的,丢掷泥块最使劲的,恰恰就是这些同龄人。
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,逐渐长大后,就会明白,原来不这样做,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。
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,长大后帮着邻里老人挑水,大半夜抢水。
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,有些甚至运气好,会成为福禄街、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,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,就瞪眼怒目,做凶狠状。
哪怕如此,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,有人会得了赏钱,回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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