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次,孟夫子是真的生气了。
这多年来,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齐,守在临淄不走,一是因为弟子匡章,二是因为田辟疆还算恭敬,肯听他言,尤其是让他参与军事,执义伐燕,使他有机缘一展抱负。
然而,自伐燕之后,老夫子对齐王的失望与日俱增,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热望也渐渐凉了,此番宫廷之争,正好是个了断。
走出齐宫,孟夫子心情复杂地在宫门之外伫立良久,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车场。
望到他来,万章驾车迎上来。
“夫子?”万章看到老夫子的脸色,小声叫道。
孟夫子没有睬他,踏上车,坐好,闭上眼睛。
万章不便再讲,扬鞭催马,向他们的府宅驰去。伐燕归来,老夫子因功被齐王封为客卿,赐客卿府宅一座,其他赏赐若干,孟夫子没再推辞,就照单收下了。
将到自家府门时,孟夫子终于出声:“匡将军府宅!”
万章不敢怠慢,调转车头,拐向匡章的府宅。
匡章迎出府门,揖过:“夫子,弟子候您良久了!”伸手礼让,“夫子,请!”
“老朽不进去了!”孟夫子回他个礼,“老朽此来,是想问你一句话。”
“夫子请讲。”
“此番伐楚,你可知如何用兵?”
“弟子……”匡章略顿,“请夫子指点!”
“一个字,礼!”
“弟子记下了!”匡章拱手。
孟夫子跳上车,转回身,对匡章揖道:“匡将军,老朽这就回家了,你多保重!”
匡章听出话音,怔了下:“夫子回哪儿?”
“还能回哪儿?”孟夫子一脸惆怅,看向南方。
“夫子,”匡章震惊,“您是要……回邹地?”
“唉。”孟夫子重重挤出一声,“老朽一走多年,早该回去为老母尽孝了!”
气氛凝重。
“夫子走好!”良久,匡章深深一揖,“待弟子征过楚地,复命于王,就去邹地侍奉夫子!”
“老朽候你!”孟夫子回过礼,朝万章扬手,指向前方。
目送辎车渐渐驰远,匡章长叹一声,回到书房,静坐有顷,目光落在案头。
案头陈列两卷兵书,一卷是《孙武子兵法》,另一卷上写着《膑人》二字。匡章伸手摸出孙膑亲笔书写的那片竹简,凝视上面依旧清晰的两行字迹:
匡章将军,请收下两卷兵书,体悟兵道,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,定安天下!膑人拜托。
匡章缓缓跪下,眼睛闭上,耳边响起他自己的承诺:“苏子,章在此承诺,自今日始,谨遵师嘱,研读兵书,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。苏子但有驱使,章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
匡章睁开眼,取过笔,饱蘸墨水,在一块羊皮上书写一会儿,细审一遍,折叠起来,装进锦囊,小心封好,封上印章,召来心腹侍卫,将锦囊交付予他,嘱他送至邯郸,交给苏秦。
次日退朝,宣王留下匡章、田婴二人,再议伐楚。
此番所议,不是伐与不伐,而是伐何处与如何伐。
“臣以为,”田婴讲出他的谋划,“秦王既以下东国予我,我王不可不收。匡将军可兵出薛城,征伐下东国,将琅琊以南、淮水以北、钟离以东的大片沃土悉数拿下。如果得到下东国,大齐治域就可增扩一倍!”
一举攻占如齐国这般大的地盘,这是鲸吞了。
毋庸置疑,这是田婴与齐宣王已经合计好的,召匡章谋议,不过是让他落实而已。
匡章闭目。
“匡将军?”齐宣王点响他的名字,指背轻敲几案。
“臣不敢伐!”匡章睁眼,拱手。
“哦?”齐宣王停住敲打,盯住,身躯前倾,“何以不敢?”
“臣有三不敢,”匡章拱手,“其一,出兵在义。大王之义是应秦之约,救秦于水火,而楚攻秦人于商於,非下东国;其二是,仗义救人,掠土则为不义,不义出兵,臣无胜算;其三是,即使执义在手,若伐下东国,臣亦无胜算。”
“为何?”田婴急问。
“回禀相国,”匡章看向田婴,“下东国之地,地广人稀,江流沼泽众多,我五都之兵,习于陆战,不习于水战,此其一也;我仅出六万之众,而下东国之楚卒,各城邑叠加起来不下十二万众,一倍于我,此其二也;楚与秦战,必防我攻下东国,而下东国只要有备,我就会陷入绝地苦战,此其三也。”
显然,匡章所讲的前面两个理由,都不是理由,真正的理由是其三。宣王、田婴相视一眼,长吸一口气。
“匡将军,”宣王一咬牙根,“寡人再给你增拨六万,以十二万伐十二万,如何?”
“王上,”匡章回视宣王,语气凝重,“不是人多人少的事。臣以为,秦人予我下东国,是让我结大仇于楚。楚伐秦,是因为商於六百里。而楚之下东国,何止六百里?即使我勉强得之,俟时过境迁,楚人缓过劲来,岂肯轻易放过?那时,我与楚则成大仇。迄今为止,我与楚虽有所争,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,无不是他国之土。楚人所得下东国之地,亦非我土,本是越人的,为楚人力战所得……”顿住。
宣王又吸一口气。
“再说,燕国的事,天下都在看着呢。”匡章又补一句。
“好了,好了,”宣王摆手,“匡将军,以你之见,该当如何救秦?”
“回禀我王,”匡章应道。“义师既为救秦,就当长驱楚地,兵加商於,从侧翼威逼楚人,迫其退军,以解秦人急难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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